王安忆：书里看书，梦里寻梦

偶尔看电视里播放某一版《红楼梦》剧集，恰是元妃省亲一节，清晨的黝黑里，一行古装男子，双手偏在一侧，齐齐鼓掌，脆生生响着往前去，不禁得一激灵。书中只写：“十来个太监都喘嘘嘘跑来拍手儿。”知道是“来了”，不承想究竟如何个“拍手儿”。摄制组约请许多专家作考据，场面上应是靠得住。

书十六回，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向奶儿子夫妇说起当年接驾太祖皇帝巡行，咋舌道：“别讲银子成为了土泥，凭是世上所有的，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”，不管正史稗史，都有录载著书人曹雪芹祖父曹寅几度主持康熙南巡大典，回数以及赵嬷嬷说得一致，都是四次，按在江南甄家，甄家是贾家的镜像，用来应贵妃省亲的景，就也对得上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乾隆刻本《扬州画舫录》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清朝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卷二，“草河录下”，临水桃花庵，大殿后三间飞霞楼，左一间见悟堂，住持号道存，字石庄。这位石庄极爱字画，扬州文风昌盛，墨客汇集，交游所列，有曹寅的名字，以籍贯出生查看，确就是曹雪芹祖父。依书中写，“壬子除了夕石庄死”，曹寅生卒年1658-1712，如果二人有交集，就是1672，康熙十一年那个“壬子”以前，推算下来，曹寅还是个孩子，到下一个壬子，则不在世了。后人记前事，老是有差迟，即使如斯，曹寅到过扬州也不会大错。《红楼梦》中，贾府的娘家林如海苏州人氏，也是世族，仕进做到五代，又钦点巡盐御史，带了家属来到扬州，林黛玉自五岁起就在此地生活，称得上童年故地，红楼中人以及扬州又有了一份渊源。回到石庄，死前一晚，即尾月二十九，有人见他一身白衫，桐帽棕鞋，拄杖远去；过到正月十五，月下过舟，船尾独立一人，分明就是石庄，百呼千唤不回头；就在此刻，二山门跟前有以及尚遇石庄，托带信邀约莲香社僧名开爽，出得院去，却人影杳然，半年后，开爽病垂危，弥留之际忽到万山缭绕之所，石庄迎面而来，携手引入草堂禅房，上书四个字“空空如也”。这情形，使人想起“太空幻境”。又恍如贾雨村在林府做家教，闲走到城外，“山环水旋，茂林深竹的地方，隐隐有座庙宇”，庙门旁对联上写“身后有余忘缩手，面前无路想回头”，意境相仿，情形却要荒凉得多。石庄的死，先后络绎半年之久，一步一回首，恋恋风尘，不像甄士隐，闹市之中，路遇一个跛足道人，言语往来几句，说走就走。都是降生，一个悲观主义，一个乐观主义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配比著书时间，“画舫”写作三十余载，初刻在乾隆六十年，即1795年，倒推过去，曹雪芹身后方才动笔。倘若说受“红楼”影响，前者虚构，后者实录，常理则反过来，小说模写真事。更多是时期风尚，文化流行，三生石故事的变相。总之，曹寅到过扬州，主持康熙皇帝巡行线路里，少不了也会去扬州，史书上应有记载。“银子成为了土泥”的场面，已销声匿迹，这就要看小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现代出版的《扬州画舫录》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《扬州画舫录》卷六，“城北录”，记山东人刘大观，在广西仕进，丁忧时候卸职游江南，得出三句话：“杭州以湖山胜，姑苏以市肆胜，扬州以园亭胜”，话虽如斯，“城北录”第一节却就写“上买卖街”，第八节“下买卖街”。这“下买卖街”的营生很新颖，多以租灯为业，夜游都在此处上灯船，然后顺水而去，经楼阁台榭重堆叠叠。扬州的园亭是银子堆砌出来，新生资产阶级的俗雅。“城北录”写扬州土豪斗富，金银不在话下，争的是风趣，有无邪颟顸的，三千金从姑苏买来不倒翁，放下水中，随波起伏，现代装置艺术的小黄鸭不就是这个意思？不倒翁才几个钱一枚，三千金是多少，到头来，还是脱不了金银的窠臼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商业中心当是在卷九“小秦淮录”：皮市街、风箱巷、打铜巷、多子街——从缎子街来，讨口彩的居心，通到钞关街，两边多为名肆，即名品店，“伍少西家”的毯铺、“戴春林家”的香铺，翠花街是女人街，珠翠首饰、羽衣霓裳……林黛玉回扬州奔丧，扶灵送到姑苏，再返回金陵外婆家，带了伴手礼，书中只笼统写“纸币等物”，到薛蟠南下进货，带两大箱东西，内容就具体了，给母亲的是“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利用之物”，mm宝钗的一箱，“笔、墨、纸、砚、各色笺纸、香袋、香珠、扇子、扇坠、花粉、胭脂等物”。这时候候，宝钗黛玉嫌隙尽释，分配礼品格外多送一份，黛玉见到这些“故乡之物”，难免伤感起来。“故乡之物”四个字明摆着从扬州来，就是“小秦淮录”里的小东门外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古往今来，凡集市不外乎吃喝用度几项，所以，食档是不可少的。大运河凿通，盐业兴起，扬州处所日趋富庶，本来水米之乡出产丰裕，经多少条食不厌精的舌头，就炼出吃经来。袁枚于乾隆五十八年为“画舫录”作序，应是读的手抄本，两年以后的乙卯方才有初刻本。序中写道四十年前游历，一定吃遍扬州，“随园食单”大约有迹可查。路边摊有镬灶气，是淮扬菜的本真，不在珍羞，在于家常，小东门走的就是草根线路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饮食男女，人之本性，所以，这里还有一项生计，便是烟花业。书中记录历史沿革：“吾乡佳丽，在唐为然，国初官妓，谓之乐户”，“国”自是指清代开元，顺治年号，直到康熙，娼业出官僚入私寓，好比今天的事改企，坊间巷里，弦歌不辍。笔者推崇者，除了姿色外，更在于禀性。有一名苏高三，看人练射箭，挽起袖子上前，三发三中；有汤二官，“善谐谑”；杨高三，“举止大雅，望之无门户习气”，可谓奇女子，终局可能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，或“病死”，或“呕血死”，或“以疾殒”，抑或“不知所终”。却有一名钱三官，像貌中等，但“豪迈有气”，与某公子厚密，苦劝奋发，果然走上正途，有情人终成眷属，蹚出一条新路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徐二官，字砚云，善吹箫，精拳术，出言风趣，颇受世人喜爱，惟官家子某为知己。一日，官家子招她去，大雨如注，车不能行，于是男装短打，跨马前奔，一跃而上高台，再倒骑下坡。让我想起谁？不怕玷辱大家闺秀的好出生，那就是史湘云！可她不就把林黛玉以及小戏子比？可见是童言无忌，一派天籁。她爱穿男装，下雪天雪白世界，看她穿的——“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，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，腰里牢牢束一条胡蝶结字长穗五色宫绦，脚下也穿戴麂皮小靴”，黛玉笑她是个“小骚鞑子”，“骚鞑子”应是鞑靼人吧！《红楼梦》甲戌本流露，未完待续的原作纲领里有“茜雪红玉狱神庙慰宝玉”的回目，倘若宝玉招呼，史湘云准定应声即到，穿的就是这一身。在传统的女德以外，其实流行着另外一脉女性的诗学。大观园以及小秦淮堪称霄壤之高低，但小说家年龄笔下，贵胄故事也可能取材于世情。文章源自微观生活（93wg.com）微观生活-https://93wg.com/15967.html

小秦淮还有一座净业庵，红尘里的槛外人。传说康熙间，有富家女通佛典，绣艺精湛，绣的又可能是佛像，夜里忽见持杖戴笠一位僧人眼前星期，兀自上床入被。这一段描述多少有些猥亵，说那僧人放下帐幔，又披衣出帐，吹灯拔蜡，复又进帐，只听帐勾叮当，后一句就露骨了：“枕席咿哑如不胜载”，继而鼾声大作，间或梦话梦笑，此进程中，竟不知那女子行动怎么，作壁上观？又恍如分身，佛教密宗一派的欢乐天。天明时分，宅中一切照旧，但见帐幔上浮尘般极浅淡三个字：“净业庵”。四十年后，其夫其子亡故，女子削发为尼，建庵。这段逸闻以及“红楼”的妙玉很有几点错接：妙玉生于“读书仕宦之家”，自小多病，入了佛门即安好，跟了师父修行，觅观音遗址，看贝叶遗文，师父圆寂，正逢贾府造园子，接过来做家庙的住持，居处名栊翠庵。高鹗续写后事，妙玉入定走火，遭劫无了踪影。以及净业庵的情节虽有大不同，潜进一节却很类似，那一个僧人又有点像妙玉的蒙师，终局也不同，一个修成正果，一个误入歧途，但都是前定的佛缘。续书总有诟病，但称得上稳扎稳打，沿着金陵十二钗册子，妙玉的签诗：欲洁何曾经洁，云空未必空，可怜金玉质，终陷淖泥中。据“画舫录”写，净业庵自康熙到乾隆五十四年，改建史公祠，过来往历日久流传，曹雪芹或许据说，说的人或许就是祖父曹寅。

“画舫录”主李斗自序中说：“斗幼失学，疏于经史，而好游山水”，倒相似贾宝玉的禀性，文人材子，书读多了，难免假作真时真亦假。（王安忆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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